俗不可耐

神子


cp:若安×太宰治


本文文中年份有调整

太宰治背景有私设

请自行避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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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车藻前的阳光在晚秋的时候总显得没有往日那么刺眼一些,在清晨疲软的裹挟着不咸不淡的空气落在不远处略显寒酸的操场上,那是一个拥挤的小广场,在车藻前这样连住宅都显得拥趸不堪的地方,孩子们的娱乐自然也不是大人们的重中之重,但是还是有不少十二三岁的少年隔着那一扇薄薄的,熨烫着铁锈的菱形栅栏内土地上打闹,他们将手里的棒球远远抛出去又在那颗圆滚滚东西触碰到另一个人手中的球棍时候,伴随着一声清脆的’砰’的声响,那颗球形带着弧线,砸在了那广场边界看起来可怜兮兮的铁砸烂上。

 

那声声响惊动了一个奇怪的人。

 

栅栏上落下扑簌簌的铁屑,又不少落在了他凌乱的头发上,那颗始作俑者的球在做完这一切后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看起来像个不负责任的肇事者。

 

不远处的几个少年还以为是砸到了什么行人,几人面面相觑的几秒,其中一个不得不带着‘啊,完全不想靠近啊。’诸如此类的表情跑了过去,隔着薄薄的铁丝网将那球捡起来,才摸着脑袋看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低着头的奇怪男人。

 

“您好,非常抱歉,您没有什么事情吧。”

 

那其实是个奇怪的男人。

是个很奇怪的男人。

 

低着头以至于看不见什么别的表情,举起的手却紧紧的扒在那个生满铁锈的网格上,他蹲在那里,于是和服的衣袖就因为这样的动作落了下去,露出的骨节看出来格外的消瘦,阳光着陆点的地方是他那一头深棕色的发,有些长,更是很乱,如果不是那身还算考究的和服,他们或许会将他当成一个无处可归的醉鬼,少年在靠近他的时候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清酒味道。

 

“您好?”

 

带上来兴许要应对醉鬼的心理预期,少年回头向同伴们摆了摆手示意让他们先玩,自己可能还要再耽误一阵,他摘下了头上的棒球帽子。

 

“真是……饶了我吧。”

 

他小声嘀咕了一句,蹲下了身子以让自己能看见这个看起来格外可疑的醉鬼到底是在玩什么把戏,却对上了一个看起来更加古怪的画面。

 

他是个看起来极年轻的男人,年轻的兴许不应该将他形容成男人,松垮垮的和服衣襟乱七八糟的染着也不知是何处来的,看起来格外暧昧的浅红色印迹,他没有睡着也没有醉倒,只是低垂着眼眸,那股浓烈的酒气在蹲下来与他平齐之后便更加浓重的扑面而来,不免让少年想起了每每凌晨总是醉醺醺回家的父亲,这真是个怪人,我们姑且先将他叫做怪人。他此时此刻口中正叼着一支看起来像是旁边杂货店五日元一根的廉价冰棍,那是甚至他这样十三四岁的孩子都不屑于吃的东西,此刻却正被认真的塞在这个和服上带着浓重酒气和口红印的怪人嘴里,怎么都显得画面滑稽又狼狈。

 

似乎是意识到有人在自己眼前,‘怪人’终于舍得抬起一点点头,半睁开那双棕黑色的眼睛,腾出了一只上一秒还扒拉着铁丝网的手取出了那根已经开始融化的冰棍,似乎有些奇怪的问了一句。

 

“什么?”

 

而他终于移开的视线上一秒落脚的地方,少年低头看去。

 

——是一连串搬运着食物的蚂蚁。

 

“您喝的太醉了,应该回家去了。”

“是么?”

 

他似乎真的喝了太醉了,居然抛出了这样一个奇怪的问句,少年意识到自己兴许不应该跟这样一个醉鬼多讲些什么东西,在确认了他完全没问题之后,把玩着手中的球,似乎即将转身就走。

 

却在离开前又被那个‘怪人’叫住了。

 

“喂,你……”

 

他打了一个简短的醉嗝,似乎要把喉间那些即将倾吐而出的东西压回去,不过一会又抬头笑了。

 

回家啊?应该回家的,要回家去的。

 

他像是在认真思考一样的不住点头,又在和服的衣襟中翻翻找找,半晌才颤颤巍巍找出一张皱皱巴巴纸条还有几张崭新的一万日元,对着对面那个少年递了过去。

 

他一边想着一边又摇摇晃晃站起来,不远处初升的阳光逐渐变得有些刺眼,他看着那太阳歪歪扭扭靠在了身边的栅栏上,将那些东西放在那少年的手心里,还在那人感到奇怪的时候,又缓慢躺倒在那些布满尘土和砂石的陈旧地面上。

 

“可以……可以……帮我打一下这个电话么?他们会来接我的。”

 

他看起来即将睡着,那少年却焦急的隔着栅栏扯他的和服。

 

“等等,您叫什么啊?”

 

他恍惚间像是在做梦,又像是回到了昨晚那些昏暗狭小的居酒屋,无数女人艳丽的红唇和漆黑长发翩姗而过,她们问他,都在问他,那些话在他嘴边似乎兜了一圈,在出口前又似乎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太宰……”

 

——太宰治。

 

他口中的廉价冰棍就此融化,顺着嘴角滴落在了他身下布满尘土的地面上。

 

 

 

 

第一章 失错

 

    

人的出生大抵是一场苦难的开始吧。

不,这样说似乎也不是非常准确,至于我而言,兴许是带给他人苦难的开始罢了。这是我一直根深蒂固的一个念头,它大抵是从我真正有意识的去理解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开始出现并慢慢形成的东西。

 

我出生在一个非常不错的家庭,虽然不是大城市的什么显赫人家,但在家乡的小镇上还是成功经营着一些不大不小足以一家几代人赖以生存的生意,我的母亲是小镇中学一位语文老师的女儿,可能也正是因为如此,她身上总笼罩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纤细敏感的忧愁调调,显得她瘦弱的身躯更带着一股弱不禁风的混不着力。

 

我小时候时常担心她被风吹走,事实上也只是我担心而已,我的母亲除了给人以柔弱的感觉以外依然秉承着世人给予母亲那个简单的形容,我想想,那似乎叫——为母则刚。

 

她依旧养大了她的两个儿子,我的两个哥哥。

 

多子多福的概念在那个年代的小镇上还是被奉做一番美事,于是我的哥哥们的出生也无不受到了所有人的欢迎,事实上他们也确实足够优秀,津岛家的长男听说在十七岁那年高分考入了遥远的著名大学,次子也在隔壁镇上最优秀的中学读书准备着出国留学的事宜。

 

于是被留下的似乎只有我。

津岛家的第三个儿子。

 

也许是,最不起眼的津岛修治。

 

我的母亲在生下我之后被告知可能将从此失去怀孕的可能性,而当时伴随着期待出生的我也在不到三个月的时候透漏出了些许先天不足的端倪,我的童年被常年笼罩在那个津岛家世代存续生命的祖屋之内,夜晚只能听见窗外微弱的风雪声和吱吱啦啦陈旧了又关上的障子门。

 

我曾用了很长时间去理解,原来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并不是都有着同样的遭遇,并不是所有人都同我一样。

 

如我的两个哥哥,他们从小就未曾遭受过疾病的困扰,左不过樱花开落的时节多少打几下不咸不淡的喷嚏,而我却时时刻刻都需要被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停止的呼吸。

 

 

其实从我离家之后,我就很少能在想起那些被埋葬在记忆深处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这个比较特殊的时间点,足以让我有大把的时间去去回想我迄今为止的小半生的时光。

 

我曾经以为我已经把它们都忘记了,那些在黑暗中摸爬滚打的日子里,让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都显得无足轻重,都应该如同我抛弃自己的姓名时候那般随意被处理干净,只是我可能还是小瞧了些人类纤细脆弱的神经。

 

于是这便是我这短暂两年混沌时光的开始。

 

而它们在我到达车藻前的第三天起,就让我彻夜彻夜的陷入了一种诅咒一般的失眠中。

 

 

 

“说到底,人呢,为什么要活着啊?信子小姐。”

 

那个时候的我坐在居酒屋喝酒,每天都喝,每天都醉。我从不担心钱的事情,就算是在躲避的日子里,也总会有人定时将每月的金钱交付到我的手上,组织的人曾到处找我,我对这些事情心知肚明却没什么精力关注,有时候甚至连我自己都想不明白,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到底还能做些什么事情。

 

于是那些时日我便总是混迹在不同的地方,而所做的事情都是喝酒。

 

“啊,大概是为了在意的人吧?”

 

坐在我身边的女人嬉笑着回答我,还不忘加了一句。

 

“比如像是为了太宰先生这样的人咯。”

“信子小姐真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

 

我漫不经心的调笑着,不动声色的将这句话变成一句醉鬼的玩笑,然后坦然欣赏这个女人在我的夸奖下露出夸张的笑。

 

“真是,想跟您一起殉情啊。”

 

我喝下酒杯里最后的酒,等杯酒下肚,又将上一秒说过的话全忘了,我合上眼睛,在酒精的作用下沉睡,临睡前还能听见模糊那女人娇嗔的抱怨声。

 

“说些什么呢,真是不着调的傻话……”

 

 

我是为了谁呢?

我是为了谁活下去的?

 

我会在深夜留宿于相识的女人身边,她们有时候是认识蛮久的熟人,有时候是新认识的陌生面孔,其实真要说来,我似乎也没那么在乎她们每个人叫什么,长什么样子。但我会在深夜合着大量的酒气埋入她们柔软的胸脯内,以求得一点点得以安宁的沉睡,也只有那样,我才能短暂的休息一会。

 

于是我便总在做梦,我会梦见我母亲的样子,就算在记忆里其实她给我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可是我还是总会想起她。

 

那些永远过不完的冷冬和炎夏,她自我出生起就会在我房间的隔壁打下的床铺,还有每天深夜都会响起的,轻微的障子门声。

 

我是为了她而活着么么?

 

曾经可能是吧,我幼时的不足让我的身体实在是很差,在我五岁之前,时常都会有深夜紧急寻找医生上门这样的事情,而我的母亲总会在这样的时候跪在我屋边的障子门哭泣。

我会将她这样哀伤的的情绪理解为活下去,她为我留下了太多的眼泪,那些眼泪似乎能在我成年后的每一场梦里将我淹没,于是我因为想要停止这些泪水,而想要很努力的,拼尽全力的活着,活下去。

 

甚至可以说,我对于这个世界第一个认知,应该就是我母亲的眼泪,从我出生起,就从未曾停止过的,那些悲伤的泪水。

 

不远处居酒屋障子门响起,又来了几个喧闹的客人坐在距离我不远处的位置。他们的攀谈我视若无物,我半醒半睡的脑中却一直还盘旋着刚刚那一声轻微的障子门合拢的声音。

模模糊糊的酒精将我的大脑一会劈开,又一会拉入现实,一切都在摇晃的背景下,能穿过一切看见很多很遥远的回忆。

 

 

我记得那些陈旧的障子门,还有它们那细微的滋滋啦啦的合拢的声音。

 

我总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见那个声音,往往这样的时候我也都会看见我的母亲走进来,通常都是在寒冬的深夜,她会穿着她陈旧的和服,轻轻地跪在我面前然后悄悄试探着我的脉搏。她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总是醒着,我总是眯着眼睛看她轻手轻脚的关上陈旧的障子门,然后在跪下之前用自己的面颊努力暖着被冻得冰凉的手心,便于在它们触碰到我的时候,足以将刺骨的温度抬高到不会伤害到我为止。

 

我总是还活着。

在她每晚每晚每天每天触摸到我的时候,我都活着。

 

少时求生的本能让我无时无刻都在努力抓紧那些微弱的,气若游丝一般的呼吸和心跳,已足以让我苟延残喘的活下去。

 

可是到底人为什么要活着呀?

 

我的父亲不会喜欢我问这样的问题,同理我的母亲也不会。

 

我能想象到他们如果听见我问出这个问题会刹那间涌出的反应,那个严肃的男人会一脸厌烦冷淡,他不会看我,手里总是拿着账本一样的活计,他会嘱咐让我不要随意出门,免得又需要请家庭医生,而我的母亲,她只会看着我,那是一种很难以形容的表情,连同她身上那种总蔓延着,存在着那一股微弱的调调一样,我不懂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只是我清楚的明白,我厌恶那样的表情,甚至害怕到了一种恐慌的程度。

 

于是我的问题便没有任何人可以回答我。

 

我为什么要活着呢?

 

而迄今为止我短暂的人生,我一直在活着,就像是我那努力的顽固的身体一直在拖着那残破的灵魂,在所有不被任何人需要的质问中,如此厚脸皮的活着。

 

对的,‘厚脸皮的’‘不合时宜的’这样的形容词都被可以按在我活着的前缀上。

 

我不是一个被欢迎的孩子。

津岛家是因为我的出生被笼罩了一层昏暗的影子,我那个爱笑的爱看书的说话温声细语的母亲在我出生后,就开始了二十四小时陪伴才在床边的日子,她的人生被我锁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小小和室,看起来悲伤的,可能就连那些闲话的工人都会在背地里絮叨。

 

“这家啊一定是因为前两个孩子过于优秀才会出这样的事情吧。”

 

我就像是一个吞噬着一切的怪物,如同我最开始所说的那些话一样,我的出生剥夺了所有人的幸福。

 

我的父亲因为我高昂的医疗费用开始了夜以继日的工作,我的两个兄长也因为我的孱弱被我剥夺了母爱的权利。

 

 

我啊……是一个最不该活在这个世界的人。

我,没有作为一个人活着的权利。

 

 

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基于什么样的心态让现在的我写下了这些文字,让我想要记录下来那段简短的时日发生的一切,将它们事无巨细的记录在这本陈旧的笔记里面。

也许我只是害怕遗忘,也害怕时间冲淡那些细枝末节,更甚至我害怕那一切不过是一场梦,是一个从未发生过的故事诞生在一个男人的可悲妄想中。

 

 

我叫太宰,太宰治。

是津岛家的三子。

也是Port Mafia的干部。

是苟活在这个世界上,一个多余的人。

 

所以,我希望你可以记住我,也记住我接下来要讲述的故事。

 

 

它发生在1930年的冬天,我的组织在那一年发生动乱,原因复杂在此便也无须赘述,我在那年的晚秋离开了组织,开启了我为时两年的可悲的,如同丧家野犬的人生。

那段时日的我混乱而迷茫,以至于现在回忆起来,属于那个陈旧小镇的记忆居然除了星零的清醒以外,都是在不停地喝酒,做梦,醒来,然后再次重复这样的生活。

 

正如前文所说的,我一直都是一个多余的人。

少时因为所谓的愧疚和爱,它们让我想要努力的活下去,以回馈我温柔虚弱的母亲。那些陈旧而持久的痛苦,占据了我整个半生,以至于让我在十六岁的时候才幡然醒悟。

 

一切的痛苦其实都来源于我。

来源于我孱弱的身体,和本不该被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命。

 

于是我在十四岁那年就离开了那间从出生起,就赖以生存的和室。在没有任何人知道的情况下,悄无生气的逃离了那个家,以一种狼狈的,落荒而逃的样子逃离了我那些蕴含着粗粝的伤口的童年,在同年十月加入了我现在的组织,又在几年后离开,被迫再次成为了一条可悲的流浪犬,日日只能在不同的居酒屋靠酒水和女人麻痹自己的一个失败的可悲的人罢了。

 

于是在这些浑浑噩噩的日子里,我日日醒来,又日日睡去。

我知道我心里始终有一个念头,一直有一个念头在告诉我,一刻不停的告诉我。

 

我啊,想要死掉的。

 

那些很早以前躺在和室内努力维持呼吸的时候,那些在组织内每分每秒都在拼尽全力消耗生命,却还是再每一次受重伤醒来后发现自己还在呼吸的时候,每天喝酒每天昏睡,每天在无数的地方沉睡清醒。

 

可我总活着,总还活着。

 

为什么啊,为什么呢?

 

 

我在冬日的落雪里摇摇晃晃的走,我从中午喝到凌晨,居酒屋内的空气热得我难受,喘不过气来,我晃晃悠悠的一边走一边不住的扯着自己的围巾和领口,新雪洋洋洒洒落在我落在我的乱发和肩头上,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栽倒在地面上,落雪被我滚烫的面颊融化,变成足以沁入皮肤的冷水,冷的我打了一个颤,然后就觉得有人将我扶了起来。

 

那夜雪不大,风却不小,哗啦啦的灌进我的和服里,隔着不远处昏暗的路灯我似乎看见了那个将我扶起来的女人柔软的长发。

 

我轻笑起来。

 

“小姐,要跟我殉情么?”

 

她身上有很好闻的味道,像是冷冬二月漫山遍野的山茶。

 

 

我是那晚雪地里趴伏的狼狈的野狗,又或者是什么别的,总之是早晚都应该死去的脏污不堪的东西,我眯着眼睛笑着说要不要一起殉情,然后又在那突如其来的冷风里,听见了一个缓慢的好。

 

要一起殉情么?

好。

 

我还像刚刚那样笑,至少在还没有反应那是一句赞同的时候,还在笑着。是没有人会理解一个醉鬼的祈求的,我醉醺醺的祈求从未在此之前得到过回应,而我听见了好。

 

是在说好么?

 

我猛然抬头看向她,我看见那晚昏暗路灯下,陌生的女人正微垂着眼眸看着我,她的面上没有笑也没有别的表情,只是这样看着,她柔软的长发被风吹起来,轻轻扫过我的面颊上,我感受到了实质的冷,一寸寸的清醒着我上一秒还混混僵僵的大脑。

我像是隔着风雪和夜晚微弱的月光,仿佛看见了多年前我母亲在每每深夜灯火下看着我的模样,那双眼,那双眉眼,带着那股熟悉的柔韧的倔强,就好像要将生命留下的,那股浓烈的,又寡淡的,那种我无法形容的悲伤。

 

可她明明只是看着我。

明明只是看着而已。

 

“你骗我的吧。”

 

不要骗我。

 

我看着她眯起了眼睛,将我扶起来。

 

“你要去死么?真巧。”

 

她笑起来,就像是在言谈一会去吃什么一样轻巧。

 

“我们一起吧。”

 

 

于是,我在1930年的冬夜里决定跟一个陌生的女人一起去死。

那年我21岁。

 

 

 

 

    

我七岁那年,在家中走廊的木塌与地面的缝隙里,找到了一窝野猫。

 

我不知道是不是母猫将它们放在了这里,那年初秋,天气渐渐变冷,那一窝小小的生命在凉风中被冻得发出轻微又细小的叫声。

 

我在清晨醒来的时候发现了它们,我蹲在院子的地面上,清晰的触摸到了冷硬的,泥土的地面没有一点温度,凉的可怕,我梗着脖子往木塌的深处看去,在一堆沾满灰尘的石块中间,看见了那几团幼小的生命,正在里面蜷缩着瑟瑟发抖。

 

那是很小的猫。

小到甚至还没有我的拳头大。

 

我记得很清楚,我难过它们身上那些柔软的胎毛,还没褪去幼崽的脆弱却要在这一刻独自度过着漫长的冷冬。

因为我等了很久,等到那天天缓慢放亮,都没有再等到可以保护它们的母猫。

 

 

我和若安决定在三天后一起去死。

我们将人生的告别。全部放在了最后这短短三天的时间。

 

说起来可笑,可能是这场死亡让我等了太久,以至于在真正可以拥抱它的时候,竟然也感到手足无措起来。

 

说到底,死之前应该做些什么呢?

 

 

“要死的话,总要知道是为什么吧?”

 

若安说这些话的时候无足轻重,就像是我们初见那样,像是讲了个玩笑。她的确是是个奇怪的女人,在这一点我不得不承认,她跟我曾经见过的女人都不一样。

说起来她身上真的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知道她是个张扬的女人,有着一头如瀑黑发,笑起来的时候看起来异常热烈,就像是蕴含着整个四季所有的热量,都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出来一样,她说话做事都带着一股我说不出的力量,这样能让人印象深刻的女人,却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她来又总有种,不着力道的感觉。

那种感觉就像是,她所有原本铿锵有力的性格,形象,都会在眼睛将信息传递到大脑中的瞬间被中途截断,以至于那么有力的,灿烂的,东西都在其中被软化,当然我真正要记住它的时候反而变得柔软起来,就像是一片轻柔的羽毛。

 

她始终不愿意告诉我她的名字。她只说自己叫做若安。

 

若安,若安,若安……我不是故意要将这两个字重复这么多遍,我只是希望,我能记住她,更深刻的记住她。

 

我不能忘了她。

也许你会觉得我的修辞很奇怪,可我讲述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奇怪的,仿佛如梦境一样荒诞的故事,一如我可悲的人生一样。

 

“所以你是为什么想要死掉?”

“我倒是更希望你先开口告诉我为什么答应我。”

 

闻言她露出了一个挑起一边眉头的无赖表情。

 

“我说啊,拜托别人做事就要拿出点诚意,太宰先生。”

 

我在她的言语下顿了顿,却并没有再开口,我们当时就沿着一条小路往前走,那天雪并没有一直下着,于是街上便也没有那么冷,那是早晨的十点钟,没有什么太阳,天气有些阴沉,若安走在前面一点的位置,不知是在何处捡到了一支干枯的木棍,在我们沿途路过的雪地上,顺手划下了一条长长的雪痕。

 

雪痕的两边伴随着我们两人的脚印,

 

“不知道啊。”

 

我突然笑了。

 

是真的不知道。

倒不是说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死。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人必须要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罢了。”

 

不远处天光缓慢的从厚重云层移动出来,大量的阳光洒在我的脸上,却没让我感觉到一点温软,它已经被寒风消散了热度,在我看来其实就是相当没有必要的存在,可它却还是存在着。

说到底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多显得多余的事物,就像是这个时候一点也不温暖的阳光,还有我一样。

 

究竟为什么一定要存活在世界上。

 

我在七岁那年遇见了一窝小猫,我在那天清晨等了那么久,等到晨起廊下的冰雪都有些开始融化,却始终没有等到那个可以护佑它们的母猫,为防止在大人发现之前被责骂,我不得不重新回到屋内,将屋门紧闭,将我紧紧地锁进去,又在辗转反侧半个小时之后轻轻爬起来。

 

我偷偷拆开了冬日里厚重的棉被,我小心翼翼的将里面的棉絮轻轻抽出一部分。

冬日里我的生命就格外脆弱,这也代表着以供温暖我的被褥从来都不会只有一套,我偷偷将每一个被褥都拆开一点点缝隙,以求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一点点将里面的洁白棉絮抽离,然后合拢,又将它们小心翼翼的保存在我的被窝里。

 

当晚我母亲熟睡后,我爬出了房间,月色下我够到了一边的木屐,爬下了高高的木塌,我寻找着早上那个小小的缝隙,我从怀里掏出准备了一个早上的棉絮,我想将它们塞进去,隔着昏暗的月光,我能勉强却还是能看见那几团毛茸茸的轮廓,我将棉花在手中蓬松起来,模仿着猫咪的叫声,以求它们能发现我,能听见我来了。

 

可是它们没有动。

那年冬日里,它们没有动过,再也没有动过。

 

 

我也折了不远处的枯枝,跟着若安在地面上滑行的痕迹走,这似乎变成了一个无形的有趣的游戏,那条坳长的痕迹,就像是生命一路走下留下的东西,我在其中一刻停下,在那条线的端点,画上了一团毛茸茸的圆形。

 

 

我七岁那年遇见的第一个朋友,一个从未曾真正见过的朋友,我只记得它们都幼小的缩在石头的缝隙里,从头到尾都没有看过我。

 

而它们简短柔软的生命就只停留在了那天清晨那么短短的几个小时。

 

我将棉花塞进去,小心翼翼的堵住所有寒风可能鱼贯而入的地方,我在原地蹲了很久,才慢慢站起来,将木屐放回远处,又轻轻爬回了我的屋子。

 

黑暗中我看着天花板上那些破旧墙壁上蔓延的一点点花纹缝隙,沿着上面细微的痕迹,就像是能看见屋子的血管与脉络,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兴许也是在跟着我一样,残破的,努力的呼吸着。

 

如果知道一定要死去,那为什么还要诞生呢?

我躺在床上却始终没有睡着,又在我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感觉到眼泪从眼角滑下去,沾湿了头下的枕头。

 

我觉得仿佛看见了生命循环往复的悲剧,我仿佛看见了我的悲剧。

我甚至怨恨着,我甚至卑劣的怨恨着,抱怨着,为什么要让它们出生?为什么要拥有这样的命运,为什么要让我难过,为什么要让别人难过,如果生命的长河只是要带给自己和别人伤害,那我又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一定要活着。

为什么不能死去?

 

我啊,是在七岁那年,意识到,自己想要死去的。

 

 

我跟若安沿着雪地一直往前走,我们彼此都不知道我们会走到什么地方,却也没有一个人去问这个问题,这一路上始终没有下雪,于是我们所在地上留下的痕迹也一直都在,她走在我前面,不像我呆板的心不在焉的也无心去掌控那条深深浅浅的雪痕,树枝在地面始终有一搭没一搭的跟着我的脚步,形成了一个无趣的线段,就像我们这场散步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达终点。

 

若安走的很随意,她始终没有回头看我,我从身后只能看见她微微扬起的光洁的额头,上面细碎的碎发雀跃在空气里,连同她身后那条毫无章法的线一起。

 

明明都是那么强烈的东西。

 

 

她突然停下了脚步,于是我也停了下来,空气陷入一片安静,只能感觉到天空中的太阳又缓慢的缩进云层里。

 

“谢谢你。”

 

她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容,那句声音很淡,我没明白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说出这句感谢,是要感谢什么呢?

 

我看见她缓慢的停止了那个在地面上漫无边际划拉的树枝,将它在一个节点停下,然后回头,又将那个浅浅的痕迹靠近我,然后在下一刻与我的那条线连在一起。

 

“那么。”

 

她讲这些的时候没有看我,只是很认真的在地上写写画画。

 

“太宰先生也听听我的故事吧。”

 

什么啊……

真是个……怪女人。

 

我突然笑了。

 

 

  • 线

 

 

我十四岁那年遇见了森医生,意识到了这个世界上原来有一种残忍的天赋——它可以剥夺别人的能力,就像是个强盗,是个天生的坏人。

 

而拥有这样可悲的能力的我,将它取名为——人间失格。

 

我这一生,其实都在做着这样的事情,甚至到最后连作用在我身上的,那个可以被他们称为天分甚至是礼物的东西,原来都是这么卑劣的玩意。

 

人间失格,就跟我一样,我们都失去了做人的资格,原本就是不应该做人的。

 

 

我一直觉得生命光怪陆离支离破碎,而若安给我的感觉也是这样的。

 

其实最开始认识她的时候,并没有排除我们之间存在不信任的可能性,我当时的身份特殊,认识她的时间节点等等一切又显得古怪,我从没有不怀疑过她的身份,甚至我也曾疑心她是否在戏耍我。

 

可是后面想想。

我又到底有什么值得被人这样对待的地方?我已经是逃离组织的背叛者,甚至是对自己生命的背叛者,无论是想杀我还是如何,其实都轻而易举,又到底有什么好对这样的我伪装的呢?由此一想我便也觉得放心起来,不过比起放心倒不如是说也懒得在乎。

 

我没有那个多余的力气去做更多多余的事情,我的生命只剩下这简短的三天,而我清醒的时候又那么少,以至于我总觉得自己应该在还能够清醒的时候,趁自己还有那么一点点力气去表达一些我也许需要去回忆和总结的,一个属于太宰治这一生发生的东西的时候倾尽全力。 

 

真是好笑,接近死亡的时候,我反倒是变得比往日更积极了一些。

就当是人死前的回光返照吧。

 

 

三天的时间是若安定下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是三天,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么坚持,这场自杀的喜剧掌控者的话语权似乎一直都是这个现在还跟我很陌生的女人手里,而我也并没有那么抗拒,我当时大部分的心力都在我们都知道的三天后的那场自杀上面,我奋力的想要用那短短三天的时间去思考我这一生到底做了多少事情,又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就好像要最后一次用力抓住一点点什么似的。

说起来那样的体验也算是有趣。

那是一种痛苦又仿佛缓慢的在解脱着的那种感觉,强迫着自己去感受一些生命最后的 实质的一些东西。

 

真有意思。

 

 

我们第一次谈天结束在那个不咸不淡的早上,在若安想要说些她的故事的时候,天突然开始下起了雪。

 

于是她突然说起来,她说她在遇见我的那天晚上,其实在见到我之前,也并没有下雪,而雪落下的时候,就听见了奇怪的倒地声,她回头才看见一个怪男人就这样面朝下的一头栽倒在雪地里。

 

“真是太好笑了。”

 

她夸张的笑起来,她的情绪总是很突然,而我顺着她的描述去思考了一下当时的场景,想象了一下当时我的样子。

 

“你知道么?你的头发都是翘起来的,一身的酒气,一下子被雪埋住了,那也太奇怪了。”

 

若安夸张的用手在头发两边做了一个奇怪的弧度,我古怪的皱起眉头,再次修改了一下大脑里我的回忆,为自己换上了一头乱七八糟的发型,发现我当时的那个样子确实很好笑。我跟她夸张的笑起来,索性是我们所在的那个小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否则绝对会将我们两个人列入疯子的行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会这样笑。

我更是笑的喘不上气来。

 

“那可真是失礼,您说不定是捡了条野狗呢。”

“野狗什么的也太夸张了。但是太宰先生当时的样子,可真是狼狈啊……”

 

真像是个野狗啊,真是适合我的那种出场的方式。

真是,太好笑了。

 

我看着天上雪一点点落下来,细碎的雪花都落在我们的身上和头发上。

 

“为什么要跟我这样的人一起去死呢?”

 

像是开玩笑一样,我接着我们这会莫名起来的诡异的欢乐的氛围,我问她为什么会选择我这样的人。她回看我,用一种几乎是呢喃的方式,认真的看着我。

 

“因为你是个好孩子啊,津岛修治。”

 

 

外面刮着呜呜的风,天上挂着清冷的月。

深夜月色透过障子门的缝隙落进来,揉进我的世界里,形成一条明亮的细线,正巧落在我的眼睛上面,把我的眉眼和其他地方分割起来,像是戴上了一张明亮的面具。

 

我听见不远处传来细碎的声音。

我分辨的出是有人在争执,稍高一点的是父亲,微低下去的是母亲。男人的声音带着往日都有的那种庞大机械一般的齿轮在转动一样的迟缓的嗡嗡感觉,沉沉的像是不会让一滴水漏出去的水盆,女人的声音是我温顺的母亲,就像是没什么性格的柔软的风。

 

我的眼神缓慢的移动过去,透着那一点点细碎的缝隙,我看见障子门外的院子里,明亮的月亮安静的悬挂在天上。

 

他们故意压低的对话我可以听得见。

 

最开始是男人说的。

 

“我说过了今年的生意不好。”

 

后面的话是女人说的。

 

“我知道……”

 

她有点犹豫。

 

“可是修治,我们的孩子,他还要看病。”

 

窗外的风突然刮起了,带起了一片哗啦啦的树叶声响,我呆呆的看着天边的月亮,没有动,也没有什么反应。

 

“可我能有什么办法!”

 

他的声音突然高了,带着那股我不熟悉的味道,是直到长大后我才能意识到的东西,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疲倦,又像是意识到自己不能这么大声一样,将接下来的语气压了回去,就仿佛是从牙缝挤出的,艰难的,带着痛苦的,一字一句的。

 

“那我能有什么办法……”

 

他顿了顿。

 

“那个孩子啊”

 

那个孩子。

 

“要是从没有出生过多好。”

 

要是从没有出生过的话,多好。

 

窗外的月色猛然间躲避在云层里,天空没收了我明亮的面具,我缓慢在黑暗中闭上了眼睛。

 

没有出生过的话,多好。

要是没有出生的话。

没有出生过。

没有出生就好了。

 

我听见短暂的沉默后女人压抑的哭声,就好像是也能听见眼泪砸在榻榻米上的声音一样,就算我清楚的明白,眼泪啊,这东西无论落在哪里都不会有什么声音的,只会顺着指缝下巴,顺着所有可以赖以攀附的东西,直到再也无法攀附为止,然后砸落在地消失不见。

 

 

我在第二天画了画。

就像是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过一样。

我平静的拿着母亲为我准备的一盒铅笔,那是我仅剩不多的消遣,几乎是在那些无法出门的,无法活动的所有的时间,我都在画画。

 

我画了屋檐下的小花,也花了池塘里的石头,还有那年冬天在我此刻沉睡的屋子下,永远离开这个世界的我的毛茸茸的朋友。

 

我还画了我母亲。

 

我将那些东西整理起来,在那天上午她来到我房间的时候,将它们都送了过去。

 

“是送我的么?”

 

我的母亲温柔的问我。

我点点头,主动的,一张张拿给她看。

 

上面的线段凌乱,倒是没什么值得细说的东西,我却讲说的很认真,她于是也认真的听着,我画的最后一张是她的脸。

 

说来其实很不好意思,那是一张歪歪扭扭的,在哭泣的脸,它向下微微抿着嘴巴,闭着眼睛,一滴眼泪在面颊上,它其实描绘不出我母亲温柔的眉眼。

 

我画的真的很丑。

真的,真的很难看。

 

我,真的很抱歉。

 

“对不起。”

 

我抱着那张画,局促的想要解释它不好看的原因。

 

“我,记不起,你笑的样子了。”

 

那些漫长的日子,我最熟悉的她的样子,是她总在哭啊……

总是微微皱着眉头,总是留着眼泪,总是会极力的捂着自己的嘴巴以免发出一点点可能会惊扰我的哭泣声。

 

 

我是那么坏心眼的孩子。

 

她看着那张画,最开始有点惊讶,良久,那双眼睛又缓慢的红起来,她难过的抿着嘴巴,却又像是极力忍耐什么的样子,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

 

“妈妈,很少笑么?”

 

她抱着我。

 

“对不起啊。”

 

我又听见她哭了。

 

“但是我哭,不是因为修治。”

 

其实不用骗我的。

 

那副画被我揉皱,挤在我和她之间,就像是一堵永远也无法越过的墙壁。

 

我啊,是个坏心眼的孩子。

我不知道我当时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去做这样的事情,我只记得,我是故意要这样的,如果真要说的话。

 

大抵是因为。

 

——能不能,不要讨厌我?

 

如果我能将我仅有的,最珍贵的,无论是记忆也好,别的也罢,都送出去都送给你,那么能不能,能不能换到一点点,你不要讨厌我的回报。

 

不要讨厌我。

请不要讨厌我。

 

因为,我很爱你。

不要剥夺它,能不能,不要剥夺我去爱你的权力。

 

我啊,明明连活着这件事都没有资格了啊。

明明什么都没有的。

 

可以不要放弃我么?

 

那是时候的我就像是还没有长大的婴儿一样会紧抓着能抓住的所有的东西。

于是我也用这样卑劣的方法祈求可以抓住她的手。

 

我是那样的害怕的。

原来曾是那样的害怕的。

 

她伏在我肩上将头埋进去,我能感受到那些眼泪,浸入我单薄的和服里面,温热的,甚至滚烫的。

 

“对不起啊,真的对不起啊,修治。”

 

她在我肩上泣不成声。

 

“没有让你健康的出生。”

 

真的对不起。

 

 

我呢,才不是好孩子。

 

 

我在居酒屋喝的烂醉如泥,醒醒又睡睡,一会做梦一会又醒过来。以至于居然分不清楚什么时候是现实什么时候在梦里,甚至做出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丑态,大家都将我当成可笑的醉鬼,居酒屋里充斥着混乱的笑骂声,我也跟着一起大笑着,更故意的做出一副可以惹人发笑的样子,大喊着老板要酒。

 

“酒啊,酒,要热一下哦。”

“你已经很醉了啦!”

 

居酒屋的年轻老板娘笑着阻止我拿酒的手。

 

“您应该回家去了。”

 

回家去?

真是可笑啊!

真是太好笑了!

 

我夸张的笑起来,又做出一副低声下气的祈求姿态,佯装的样子让居酒屋的人又大笑起来。

 

“拜托了,好心的老板娘,要不我亲你一下吧。”

“说什么呢?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她有些脸红的瞪了我一眼,嘴上嘟囔着,看也不看我便走了,居酒屋的人便更加大声的笑起来。

 

我站在原地摇摇晃晃的,还不忘记这场滑稽剧的落幕,还没忘记故意皱起眉头。

 

“什么呀,不给我喝的话,我就换个地方就好了啊。”

 

我晃晃荡荡的出门去,撩起了门口厚重的帘子,打开障子门的刹那,外面的凉风忽的灌了进来,凉的可怕。

 

 

我换了一家酒屋,重复着这样滑稽的剧场,不知道当晚喝了多少,也不知道都去了哪里,世界在我的眼睛里都扭曲着,成了光怪陆离的图形,我在黑暗巷子的墙角的一根电线杆旁呕吐,几乎是用上了那种,仿佛能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的程度的力气,我一边这样吐着,直到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来为止,从一开始那些酒水,到后面只能干呕出空气,我蹲伏在阴暗的角落里的样子,多像是一个垃圾。

 

这样的形容让我自己都笑了。

多么可笑的一个人,多么可笑的一个场景。

 

昏暗路灯下一个,醉醺醺的酒鬼,一个根本没有家可以回去的人。

 

 

“去死吧!去死啊!”

 

我在没有人的街上一边走着,一边大笑着,一边喊着,一边又扒拉着地面上的雪花往天上撒去,那晚的月光很亮,也很凉,夜太深了街上就没有任何人的影子,于是我的影子就被拉的很长,我在雪地里大开大合的喊来喊去,摇摇晃晃的一会摔倒一会又站起来一会又会撞到路边的墙壁。

 

我笑嘻嘻的对着影子说。

 

“去死吧。”

 

太宰治,去死吧。

 

说完,便倒了下去。

我躺在雪地里看着天空漆黑一片,却没找到月亮在哪里,我迷迷糊糊的又看见落雪撒了下来,大量的雪片落下来,落在我身上,脸上,我的眼睛里,恍惚间就觉得那一切细小的白色似乎又变成了花瓣,将我一寸寸吞没进去。

 

我笑起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笑。

 

我缓慢的闭上眼睛,一点点等大雪将我吞噬,等整个世界,让我窒息。

 

     

 

  • 山茶

 

    

若安说要让我听听她的故事。

可是那天她却什么都没有告诉我,我们就这样不咸不淡的分别,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而我又在跟她分别后踏进了居酒屋。

 

有时候,我觉得她像个无所不在的幽灵,总是突然的出人意料的就出现,那日睡着在大雪里的我,被她带了回去。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她正帮我梳理着头发,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已经很久没有再去打理,现在变成了什么邋遢的样子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发现自己就躺在她的膝上,外面天却还没有亮,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我住在哪里的。

 

我却也没什么力气去问。

都不重要了。

 

我仰躺在她的膝上,看着陈旧的天花板,总让我有一种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的错觉,我们就像是习以为常一般做着这样的事情,没人觉得奇怪,她继续梳理着我的头发,认真的就像是要把它们每一根都熨烫整齐。

 

我就这样躺在她怀里,看着看着。

直到她梳着我发丝的手顿了顿,感觉到她一样的我有些奇怪,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我居然流下了眼泪,它们顺着我的眼角落下去,滴在了她柔软的和服上。

 

“我们明天去死么?”

 

我平静的问她。

 

“嗯。”

 

她也平静的回答我。

我们又陷入安静,而我却止不住我的眼泪,它们几乎打湿了若安的大半个裙摆,我竟像个孩子一样开始哽咽,几乎是泣不成声的那种,就连我也不知道我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就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到底在哭些什么。

 

那间窄小的和室里面没有开灯,只能从一边的窗户外面透出月光进来,雪光与月色混合在一起,竟也能让我们的面孔清晰起来,若安放下了梳理着我头发的手,她缓慢的环抱着我的头,于是我便抓住了她的手和手臂,一点也不体面的,狼狈的哭泣起来。

 

我在刚回到车藻前的时候,曾经去见过我的母亲。我当时在无处可去的时候选择了回到这个我出生的地方,却懦弱的连自己家都不敢靠近。

 

我早已经不再是少时的津岛修治,我是黑暗里的恶犬,手上站满了血污,早已经是只能生活在城市下水道里的老鼠,我是不能回去那个家的,以前不能,现在也一样不可以。

 

抱有着这样软弱想法的我,可想而知是根本不可能能做到能面对她的,可是人生却是那么可怕的东西,一切我惧怕发生的事情,几乎全都会上演,每次都让我恐慌,甚至让我避之不及。

 

可是这就跟那些从出生起就早已经被固定的命运一样,都是我避无可避的东西。

 

我在居酒屋里喝酒,那天也同样喝得烂醉,我记得自己刚刚踏出店门的那会,天边才勉强放亮,我喝的太醉,想着要找一个地方睡觉,那时候街上已经陆陆续续有了人群,我不知道自己要走到什么地方,只是漫无目的,浑浑噩噩的走着罢了。

 

前面刚好有一家水果店,中年的男人似乎是老板,在门口张罗着要将店内的货物都摆出来,我带着一身酒气,准备走过去,却突然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还有橘子么?”

 

我知道我不该停下,可是那一刻就如同被下了什么诅咒一般,我几乎是被钉子定在了原地,死死的,无法让我挪动哪怕一寸的距离,太阳缓慢的越来越大,我看见不远处那家老旧的水果店前,一个熟悉的娇小的穿着暗色和服的女人正站在那里,她手中还拿着橘子,微笑着在问那边的中年老板些什么。

 

她似乎老了一点。

我不知道,我甚至分不清此刻到底是做梦还是真实发生在我眼前的故事,阳光晃的我头晕目眩,可我眼前除了她却全都是小时候的样子,我努力的想要在耳边越发放大的翁鸣声音中努力的想听请她的声音,几乎是竭尽全力的想要让意识清醒一点,再清醒一点,以让我能抓住这个机会。

 

让我看看她的样子。

 

那场在我看来几乎是半个世纪一般的简短的一眼,其实也不过就是几秒钟的时间,可是世界永远都不能按照我们自己希望的那样运转,那几秒钟太短,短到我还没有办法好好看清楚她的样子,没有记住她的笑容,她却将头转了过来。

 

那一刻我们几乎是四目相对,而随着世界一帧一帧的缓慢上演,我看见她一开一合的口中,几乎是有一种诡异的,扭曲的,又夹杂着震惊的,那种复杂的甚至古怪的语调。

 

“修治……”

 

她手中拿着的东西,伴随着这个名字哗啦啦都掉在了地上。

我几乎是转头就跑。

 

“修治!”

 

不要叫这个名字……

 

“修治!修治!”

 

她一定是摔倒了,因为我听见身后响起一片乱七八糟的声音,可我却不敢回头去看,不敢回头去确认,我几乎是害怕的连思考都不敢,连呼吸都不敢,可她一句句叫我的声音却还是能传到我的耳朵里。

 

“为什么要跑?修治!我的孩子,为什么要跑啊!”

 

为什么要出来?

为什么不好好待在房间里?

为什么要出生?

为什么离开?

为什么?

 

不要问我,不要再喊那个名字,不要再哭,不要因为我难过。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我不该出现的,我不该出现啊,我不该让你看见,对不起,不要再想起我,不要再想起我了。

 

不要给我爱。

就像是那窝死去的小猫一样。

不要给我那些温柔的东西,不要爱我,不要记得我。

 

不要再让我承载那些罪孽,不要再让我忍不住要去爱你,不要再让我爱人了,不要再让我想念你。

 

 

我啊,是个最不应该出生的孩子。

可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那些温柔就像是细密的丝线,是那么美好的,那么美好的东西,都是你给予我的最美好的东西。

而如果我死去了,它们就都会全部断裂,会成为你身上的伤口。

 

世界是不公平的,你明明付出了爱,付出了一切,为什么我却只能给你伤害,连死都是伤害。

 

 

如果说,我最开始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是为了不再让她哭泣,那么从我了解她所有伤痛的源头的那一刻起,我便失去了活着的意义。

可命运可笑就可笑在。

 

爱啊,是双向的东西。

伤害也是。

 

 

“我,是个软弱的人。”

 

我在泣不成声的哭泣中对若安说。

 

我真是个何等软弱的人。

甚至软弱到,连死去都是不敢的。

 

这个世界上居然有这样可悲的人,居然能有这样可悲的人。

 

 

 

 

在我写下这篇日记的时候,窗外下起了大雪。

 

其实就在前不久,我生了一场大病,我被人发现在一家老旧的操场边上,喝得烂醉,衣衫凌乱。

 

“我说你啊,不觉得太荒唐了吗?”

    

我在医院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人是坂口安吾。

 

他看起来很疲倦,像是好几天都没有睡好的样子,宿醉让我的头痛欲裂,以至于居然一时间也没有想起我们之间那些原本也许更应该剑拔弩张的气氛,我甚至只是平静的看着他,或者说又并不是看着他,只是穿过他呆呆地发愣而已。

 

他应该也觉得以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到现在再次用这样的语气与我说话其实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我没有说话,他便也沉默下来。

那句原本也许应该有后续的指责也好抱怨也罢,都在这一刻被突然间切断,再没有了后续。

 

其实我并不是故意不想理会他,那简短的时间里,我其实什么都没有想,我只是看着医院里苍白的墙壁上被我的吊水瓶,借由着窗外的太阳折射在上面的晃动的光芒,只是发愣而已。

 

那天的天气很好,难得的好。

我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今天居然有太阳。

原来,太阳竟然是这样的刺眼的。

 

阳光落在我的眼睛上,竟让我有种似乎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睁开的感觉。

 

“太宰啊……”

 

我听见站在一边他似乎是很累的声音,那声音更像是从喉咙里,深处一点点挤压出来的,那种蕴含着无奈的声音。

 

“别这样了。”

 

他没有叹气,可是我却觉得我像是听见了他叹气。

我知道我能够逃离组织少不了他背后的助力,我知道我能来到这里,能过上这样平静的每日都浑浑噩噩的日子也是他的原因,我甚至知道,我在这里每一天的行为,动作他都能看在眼里。

 

我刻意的不去想这一切,刻意不去思考曾经发生的事情,刻意的,装作不在乎的样子。我分不清我是不是对他有那么些许的怨恨,我甚至都在惊异,我这样软弱的人,是否真的有怨恨这样的情绪。

 

我不过是一个遇见痛苦都会最先选择逃避的,可耻的人罢了。

 

 

“你知道若安么?”

 

凭坂口安吾的能力,想要得知我在这个奇怪的早晨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奇怪的地方,又为什么会让一个陌生的少年打电话给他,他不可能会不知道我这几天发生的一切。

 

他似乎是很意外我居然还会开口,也许他从踏入这个病房的那一刻起,就做好了备受我冷落的准备。

 

我看见他顿了顿,似乎想说些别的什么,但是又在思考了一下之后,换成了去回答我的问题。

 

“若安么?没有听说过。”

 

我突然笑了。

 

“那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吧。”

 

他有些犹豫,良久才继续说下去。

 

“我收到电话的时候连夜赶来这里,他们说。”

 

他看着我。

 

“你跟一个咖啡厅的女侍殉情。”

“是么?”

 

我感到自己的眼角突然有一滴眼泪落下去。

 

“那,她叫什么名字?”

 

他说出了一个我从未曾听过的,陌生的女人的名字。

一个完全没有听过的名字。

 

在他的描述里,我跟她第一次见面,就决定一起去死,我们从咖啡厅内出去,然后一起前往了车藻前附近的近海。

他描述的故事很平静,阳光反射着他的镜片,我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跟她一起跳海,却被海浪推了回来,你喝的太醉,谁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出现在那个操场附近的,跟你一起自杀的女人没有找到,警署已经判断她身亡了……”

 

他就像是不嫌烦一样的事无巨细,可我只是感到悲伤,我在他絮絮叨叨的话语中,轻轻的插了一句,一句几乎是呓语一般的。

 

“那若安呢?”

“你到底在说谁啊?”

 

是啊,我到底在说谁呢?

 

我缓慢的用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手心笼罩的黑暗中还有光从指缝间中透漏进来,我笑起来,大笑起来,又哭起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在做些什么。

 

 

若安啊,是我三天前遇见的一个陌生的女人。

 

我不知道她姓什么。不知道她住哪里,不知道她的性格,但我决定了要和她一起死去,可是她那么轻易的看透了我软弱的真相,她在那天月色笼罩的夜晚里环抱着我的头,她告诉我,真岛修治,太宰治,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孩子,所以。

 

不要死。

 

那晚半梦半醒,我似乎梦见了我们一起散步那天,她走在我前面的样子,回头认真的看着我问我愿不愿意听听她的故事。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去,睡前她像是在讲故事给我听。

 

“我有一个特殊的能力。”

 

我也有一个特殊的能力。

 

“我不会死去。”

 

我可以剥夺别人的能力。

 

“所以这个世界,不会记得我,因为我是这个世界的错误,是一个漏洞,我不应该活着。”

 

这个世界厌恶我这样的纯粹的剥夺别人的生物,所以我不能被爱,也不能活着。

 

“我啊,一直想要死去。”

 

而我……想找活下去的意义。

 

 

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我甚至不知道,这段简短的对话,究竟是不是我的臆想,我醒来后天依旧没有亮,而我也只是躺在那间黑暗房子的陈旧榻榻米上,那里没有若安的影子,可是空气中还带着那股好闻的,漫山遍野的山茶的味道。

 

我冲出门去,拼命地向着车藻前外的近海跑去。

 

她说要一起跳进去。

 

这场自杀的开局和落幕的地点,都是在那里。

 

我没有整理衣服,就这么乱七八糟的跑在街道上,那天下起了大雪,落在我的头发和和服里面,等到我终于跑到那片安静的大海的时候,又突然呼出一口气来,滚热的呼吸在空气中凝结成白雾。

 

我看见她就站在那里。

 

“若安!”

 

我大声的喊着她的名字,背后海浪掀起来,响起大片大片哗啦啦的巨响,将我的声音埋没了。

 

“啊,早上好。”

 

她跟我打招呼的语气,就像是我们初见那样答应我去死一样平静,就像是我们接下来要去做的事情只是吃一顿饭,喝一场酒,看一场电影那样。

 

海水已经蔓延上了她的裙角,那是每每晨起涨潮的时候,只要站在那里,涌动的波浪就会将我们一点点埋葬。

 

“是不是很浪漫。”

 

她笑着问我。

 

“海水啊,居然是暖的。”

 

海水是暖的,是因为有太阳啊。

 

“你也是暖的。”

 

因为你是太宰治。

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孩子。

是神一样的好孩子。

 

她说这句话的那一刻,时间就会突然回溯一般的,一如海水一样倒灌进我混沌不堪的大脑里,我仿佛看见了我幼时每一个昏暗的夜晚和黎明,我的母亲都会抱着我,用尽全力的抱着我。

 

她是这样说的,一直这样说着。

 

我们家修治,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孩子。

是神一样的好孩子

 

 

我像个孩子一样大哭着,向她跑过去,想要抓住她的指尖,我看着她脚下的海水缓慢的附上去,越来越多,几乎是将她半个身子淹没进去。

 

“修治,津岛修治。”

“记住我吧。”

 

如果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那么就将我不死的能力夺去,作为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记住我的人,就算是痛苦的,卑微的,可耻的,温柔的活下去吧。

 

“你要记得我,你一定要记得我。”

 

因为没有人记住过我。

 

“谢谢你。”

 

她笑了。

让我想起我们散步那日那句突如其来的感谢。

是在感谢什么呢?

 

她向我伸出手,下一秒,浪潮涌上来,一口气将她淹没了,而我除了那从指缝中流下去的海水,什么,什么都没有触碰到。

 

 

十四岁那年,我知道了痛苦的意义,我知道了我这个天生就会赋予别人痛苦的生命,于是我逃跑了,成为了一个软弱的,甚至不敢接受别人的爱,去爱别人的可耻的人。

 

二十一岁这年,我遇见了若安,我与她,一个平和的寻找着死去的可能性,一个叨扰着死亡,一边又在寻找着生的意义。

 

 

我啊,太要想爱这个世界了。

 

我太想要去爱它,以至于,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勇气死去。

 

就算是痛苦的,就算是自我折磨一般的,但是那就是活着的实质,是我愿意接受东西,可是我失去了活下去的能力,我失去了做人的资格,我啊,只要是活在这个世界上,都只不过是一直在给被人带来痛苦罢了。

 

我是那么害怕的,那么害怕的我去伤害这个世界。

那么害怕被世界抛弃。

 

 

我在医院内住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一直住到了来年春暖花开,听说车藻前的樱花开了整个街道,像一团燃烧着的火焰。

 

我一直在咳嗽,严重的时候甚至会咳血,我染上了严重的肺病,恶化的时候,连呼吸都是痛的,可这段漫长的医院的日子里,我的心里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从最开始连呼吸都困难,到现在慢慢好转起来,我觉得自己就像是缓慢的活了下去,得到了一点点,关于活着的实质。

 

于是我开始在病情稍微好一点之后,着手写下这篇日记。

我甚至不记得这个对我来说既陌生又特别的女人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东西。

 

可是,我一直都记得。

她对我笑,对我说话,对我皱眉。

 

这是我答应她的。

 

她的死亡将成为我活下去的镇痛剂。

因为我要记住她,这是她生前最后的遗志,我又有什么样的资格怀抱着这样沉重的愿望离开这个世界。

 

 

在我写下这串文字的时候,护士为我打开了病房的窗户,我看见窗外有数片樱花飘落进来,落在了我洁白的床单上面。

 

这个世间啊,一直都是那么美好的东西。

可以来这里走一遭人生,是,那么美好的事情。

 

所以让我留下吧。

 

 

 

1931年太宰治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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